聶清舟像倒豆子一樣,把張宇坤和賴寧如何誤會他喜歡夏儀,他又為何解釋不清,繼而用這誤會來督促他們學習的事情,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夏儀。
夏儀坐在他病床旁邊,抱著胳膊神色不變地聽他交代完了整個過程,就跟聽犯人交代犯罪事實似的。
聶清舟惴惴不安地望著夏儀。
夏儀將他的話思考了一遍,然後說:「那聞鍾為什麼是情敵?」
聶清舟驚訝道:「你怎麼知道的?之前你和聞鍾常常一同出現,他們就覺得聞鍾可能也喜歡你。」
「我問過了,聞鐘不喜歡我。」
「……你還去問聞鍾了?」
「我覺得需要確認一下。」
「那你直接來問我啊。」
夏儀眸光閃了閃,她難得移開目光,站起身來去拿放在柜子上的水果:「我削個蘋果。」
張宇坤、賴寧、鄭佩琪和夏延拿著幾塑料袋的垃圾往垃圾桶那裡走。前面張宇坤和賴寧在小聲說著什麼,鄭佩琪瞄了一眼身邊默默無言的夏延,清了清嗓子問:「夏延,你姐姐她平時喜歡吃什麼?玩什麼?喜歡什麼顏色?生日哪天啊?」
夏延轉過頭看了鄭佩琪一眼,俊秀的眉目間含了一絲戲謔神色。
「你對我姐很感興趣?」
「她是我的朋友啊。」
「反正你也堅持不了多久。」夏延淡淡地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,鄭佩琪在他旁邊把垃圾扔進去,有些生氣道:「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啊?」
夏延似乎是嫌拿過垃圾的手臟,把手舉在身前說道:「我姐小時候很好看,成績好又會彈鋼琴。有很多人接近她,想跟她做朋友,但後來就發現她非常無趣又沉默寡言。那些人本來對她抱著美好的幻想,幻想一破滅,自然就離開了。」
夏延看鄭佩琪的眼神,彷彿在說你早晚有一天也會這樣的。
鄭佩琪瞪著眼睛辯解道:「我才不會的!我難過的時候夏儀幫過我,現在她難過我也要陪著她。」
「難過?」夏延哼了一聲,說道:「你是不是搞錯了?當年我爸進監獄,我媽離開的時候,她跟個沒事兒人似的,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。她這麼無情的人,有什麼事情能讓她難過嗎?」
頓了頓,他眯起眼睛有些不耐道:「我跟她不熟,她就是個謎,所以她的事別問我。」
說罷他就舉著手離開了。
鄭佩琪覺得夏延的脾氣還不如夏儀呢,夏儀在的時候他就一言不發,一副乖巧的樣子,夏儀一走他怎麼就這樣了。
鄭佩琪氣鼓鼓地瞪著夏延的背影。
「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們實情?」夏儀將一隻完整的蘋果削好,遞給聶清舟。
聶清舟畢恭畢敬地接過來,心想這可是夏儀親手削的蘋果,要放在十年後給他表妹見了,怕是供到壞也捨不得吃。
「我試圖解釋過,但是解釋不清楚我總圍著你轉的原因,張宇坤賴寧認為我只是不好意思。」聶清舟長嘆一聲。
夏儀深深地望著聶清舟的眼睛,她微微前傾靠近他,說:「所以為什麼呢?你為什麼為我做這麼多事?」
聶清舟正張大嘴巴準備咬下這一口蘋果,聞言怔了怔,放下了手中的蘋果。
然後他笑起來,眉眼彎彎地指了指窗外:「剛剛雖然事出突然,但是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,我是你的粉絲,我特別特別喜歡你的音樂,希望你的音樂能被更多人聽見。所以我願意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。」
我願意為你做,我能做的一切。
窗戶開了一條小縫,風把窗帘吹得飛揚起來,紗簾上泛著金光。聶清舟拿著一個白白胖胖的蘋果,光從他背後照進來,他笑意盈盈。
夏儀眼眸顫了顫,這個人或許並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,只是信口開河。
但他看上去非常真誠,也已經做了很多。
她緩緩地問道:「你喜歡我的音樂?」
聶清舟篤定地點點頭。
「你不懂音樂。」
「但我有耳朵,我會聽,會欣賞,會感動啊。」
夏儀低下眼眸,也不知道在想什麼。過了一會兒她抬起眼睛看向聶清舟,提起了別的話題:「你跟張宇坤和賴寧說的謊,我知道了,我會幫你圓。」
她剛說完,打掃表白戰場的人們就浩浩蕩蕩地來了。鄭佩琪走到夏儀身邊,挽住她的胳膊,眼睛發亮:「夏儀夏儀,你真的會彈鋼琴,還會寫曲子嗎?」
隔壁床的護士聞言探出頭,一看見夏儀就笑了:「哎呦,這不是在樓下大廳彈琴的小姑娘嗎?小姑娘鋼琴彈得可好了,經常來我們醫院彈琴。」
這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夏儀身上,張宇坤一拍腦袋,說:「怪不得你每次來一會兒就走了,原來大廳里彈鋼琴的是你啊。我上次還跟賴寧說,這醫院的精神文明建設不錯。」
鄭佩琪興奮地搖晃她的胳膊:「夏儀能不能彈琴給我們聽啊,我想聽你彈琴。」
夏儀有點不自在地避開鄭佩琪的手,此時病房裡已經嘰嘰喳喳地熱鬧起來,在護士的極力誇讚下,連幾個病人家屬也說想聽聽。人們圍著夏儀熱切地慫恿著,她有些無措,烏黑的眼眸在所有人的臉上轉了一圈,然後滑向坐在床邊的聶清舟。
聶清舟一直微笑著注視她,捕捉到她的目光,他就偏過頭無聲道:「去啊。」
夏儀收回目光,低下去再抬起來,說道:「好。」
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簇擁著夏儀離開病房,聶清舟指著也想跟著走的張宇坤和賴寧,皮笑肉不笑道:「你們倆給我留下來。」
張宇坤和賴寧相看一眼,苦著臉坐在了聶清舟床邊。
聶清舟看著他們,涼颼颼地說:「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,但是下次有這種驚喜,能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?」
「說了舟哥你肯定要拒絕的。」賴寧小聲說。
「知道我會拒絕還搞?你們這是要整我?」
張宇坤抬起頭,誠懇道:「舟哥,我剛剛也反省了一下,確實咱利用人家的同情心趁虛而入,不算好漢!強扭的瓜不甜!」
聶清舟挑挑眉毛,沒想到這小子的覺悟這麼高。
「我問你們,拋開夏儀和我的關係,你們覺得夏儀這個人怎麼樣?」聶清舟正經道。
這個問題讓前面兩個人愣了愣,他們相看一眼,認真思考起來。
「我最近覺得她真挺酷的。」張宇坤豎起拇指,「不管學校里那些人怎麼說她,她看都不看一眼,一點兒也不受影響。」
賴寧撓著頭想了想,然後說:「我是覺得她挺內向的不愛說話,但是人挺好,很耐心,而且特別聰明。」
聶清舟點點頭,微微一笑:「所以就算我和夏儀沒有在一起,她仍然是非常值得交往的朋友,不是嗎?以後你們就放平心態,把她當朋友看待就好。我和她之間的事情,我自己會處理的,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,先考完高考再說。」
賴寧認真地聽著,若有所思地點點頭。
張宇坤驚嘆地鼓掌:「媽耶,舟哥你是決定要等夏儀年了?舟哥你真的,你真是條漢子!」
聶清舟掐掐眉心,心累道:「這不是重點。」
「我懂,我懂,就是平常相處嘛,就像我跟賴寧這樣,以後夏儀就是我們新哥們兒了。」張宇坤興奮地笑起來,然後說道:「舟哥,我和賴寧能去聽新哥們兒彈琴不?」
聶清舟覺得,張宇坤總是有一套油鹽不進非常穩固的邏輯,有時候錯得離譜,有時候錯得沒那麼離譜,能掰成現在這樣也不能再有更高要求了。
他嘆息一聲,從床上坐起來推著吊水架子:「走走走,一起去吧。」
聶清舟、張宇坤和賴寧一起走出病房,下電梯又穿過長廊,來到醫院大廳里。
夏儀就像幾個月前他第一次看到她彈琴時那樣,坐在棕色的鋼琴之前,脫去了呢子外套,只穿一件白色毛衣,袖子挽到肘部,露出一截細長的小臂。午後的陽光懶懶地落在琴鍵上,她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光明中輕盈地跳轉。
夏延、鄭佩琪和一群湊熱鬧的人坐在公共座椅的前排,一個個神情專註地聽著。聶清舟一行人在他們身後那排坐下,聶清舟對夏延說:「嘿,怎麼樣啊?」
夏延一個激靈回過頭來,他收起了沉迷的表情,不自在道:「自己聽啊。」
鄭佩琪也跟著轉頭,興奮地說:「夏儀好厲害!她彈月光還有冬風居然這麼輕鬆!我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夏儀是天才吧!」
聶清舟並不驚訝,甚至露出炫耀的笑容:「是吧是吧,那現在這是什麼歌?」
「現在是她即興演奏,剛剛開始。」鄭佩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,正經道:「別說話,認真聽,好好感受。」
聶清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,然後向後端坐在椅子上。
他看著夏儀彈琴的時候,總是覺得她的音樂像是神跡。
她的十指在鋼琴上飛快地跳躍,所有的音符節奏極快地從琴上掉落,像是一閃即逝的火星,捉也捉不住,劇烈地起伏激蕩。
彷彿極地白雪皚皚的雪山突然爆發,熾烈的岩漿突破冰雪磅礴而出。最極致的熱和最極致的冷碰撞,糾纏,彼此吞食消磨,火山灰與水蒸氣交織,冷與熱互不相讓。
最終用這樣的撕扯,再造出一塊新的大陸。
她用她的音樂,扼住他們的呼吸,操縱他們的心跳,讓音符在神經上跳舞。
在旋律漸弱的時候,鄭佩琪才放鬆下來,她轉頭對旁邊的夏延說:「你還說夏儀無情,你聽她的曲子,這是多深沉的感情啊!」
夏延不無自嘲地一笑:「可能吧,看來她只愛她的音樂。」
聶清舟聽見這對話皺了皺眉,伸手搭住前排的靠背,對夏延說:「你還記得夏儀胳膊上那道疤嗎?」
「怎麼了?」
「那是替你出頭打架留的吧。如果那道傷是在她的手上,那她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彈琴了。」
頓了頓,聶清舟用下巴示意鋼琴前的夏儀,說道:「你說她喜歡音樂,但在很早之前,她就做好了為你放棄音樂的準備。比起音樂,她愛你要多得多。」
夏延聞言有些茫然地望向夏儀。
聶清舟想,夏儀可能從沒跟夏延說過這些。
從十年以後而來的他所認識的夏儀,比現在好懂許多。長大以後的夏儀會嘗試著解釋自己,接納別人的靠近,她有很多很多的歌,很多很多的活動和採訪,在那些細枝末節中,人們會明白夏儀是個什麼樣的人。
他覺得夏儀絕不是無情,她有比他們都敏感的神經,她對痛苦的感知比他們都更深刻,唯有音樂是她的出口。
在發明天文望遠鏡之前,人們也不知道夜空中有這麼多看不到光芒的星星,它們悄無聲息地死亡、爆炸、變成星雲、變成新的星星。他人就像是一片深黑的夜空,沒有人知道別人的身體里,究竟在發生怎樣劇烈的動蕩和改變。
夏儀也是一片夜空,當她沉浸在音樂里時,人們才終於有機會拿過望遠鏡,看見這個宇宙里的星雲。
夏儀的手撫過琴鍵,一曲終了。她回過頭去就看見了坐在大廳第一排的夏延,夏延似乎有些怔忡,居然沒有移開目光,和她對視了片刻。
這樣的對視讓夏儀有點意外,她知道夏延不喜歡她,平時連目光也不願和她接觸。夏延似乎也很快反應過來,尷尬地移開眼睛。
張宇坤站起來揮著手說道:「我要點歌!我要聽曹操!」
鄭佩琪跑過來拉著她的胳膊。賴寧也興奮揚手:「那我想聽稻香!」
而聶清舟前傾身體,胳膊搭在前排的椅背上,笑意盈盈地望著她。
夏儀被眾人簇擁著走向他,賴寧發自肺腑地說:「舟哥,夏儀真的好厲害,學校音樂節開場彈鋼琴就該讓夏儀去啊!」
聶清舟撐著下巴,笑眯眯地贊同:「是啊。我剛剛聽夏儀彈琴的時候,就想起北歐的創世神話。冰雪與火焰交融,從中誕生巨人,後來巨人的身體化為了世界。」
張宇坤聞言立刻雙眼發亮,湊到聶清舟身邊:「舟哥,你又有什麼作文靈感了,快說來聽聽。」
「美得你!」聶清舟站起身道:「沒有沒有,這次自己想啊,想好了我可以幫著改改。」
在瀰漫著消毒水味道,與病痛和死亡相伴的醫院裡,他們這一群少年兀自鮮活著,生機勃勃,在從屋頂玻璃落下的陽光與陰影里走著,像是永遠也不會凋零的花簇,不可抵擋的生命。
很多年以後夏儀仍然常常回想起這一天,她彈完鋼琴轉過頭去,看見底下坐著的聶清舟、夏延、張宇坤、賴寧和鄭佩琪,他們有著年輕又熱切的眼睛,歡喜地注視著她。他們揮舞著手臂走向她,而聶清舟撐著下巴,神采奕奕地笑著。
這是她最初的觀眾們,她的朋友們。還有一個,永遠會用華麗的辭藻和恢弘的畫面,來描述她的音樂的人。
他說這首曲子讓他想起了北歐的創世神話。
其實這首曲子是他受傷時,她腦子裡響起的旋律。按他所說就是,在她腦海中棲息的那群海鷗為他所唱的歌。
在這個時刻她突然覺得,為這些滿懷期待與愛的目光演奏音樂,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。